郭二靖：“总要给人一条出路呀”

《中国法律评论》于2014年3月创刊并公开发行，是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司法部主管、法律出版社主办的国家A类学术期刊，刊号CN10-1210/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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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为善最苦」

在小说「卡拉马佐夫兄弟」的开篇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唱了伯尔曼「法律与革命」的调子，一个教会夺权的调子。但他马上唱出更强烈的音符。一位丧子的妇人，已知亡子在天堂的宝座欢笑，却还是不能释怀。她离开醉生梦死的丈夫，离家600里，寻求长老佐西马的答案。

长老还接待了一位妇人，她长期遭受丈夫毒打。后来，丈夫病重卧床，她怕他病好之后又来打她，就做了有罪的事。

陀氏另一部小说「罪与罚」还写了受苦的妇人。她在丧宴上失控，指挥孩子在街头扮丑，又当街吐血死去。她的先夫曾说：总要给人一条出路呀。

这妇人的出路在哪里，实在看不清。

黄永玉的字画

金书里，满满都是这样走投无路的人。

丧子的易三娘，和丧母的张无忌，在合谋的表演里温柔对视，又慌乱躲开。

襄女一十六岁，看完了天涯的烟花。

如果突然被问到，Demi-Gods and Semi-Devils是哪部金书，我无法想到「天龙八部」。所有小说的所有灵魂，都跌跌撞撞，喃喃自语，一如呆坐坟茔的慕容复。

人多评价，金书人物个性鲜明。这固然正确。还可以说，他们的苦难更鲜明。查良镛甚至像法学家给权利分类一样，给苦难分类。

这就是七苦，生老病死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、求不得。

还有第八种苦难，查良镛和令狐冲都在经历，但不明说。

就连白鸟都自杀了

霍姆斯写尽法律中主客颠倒的冷血、把目的当手段的冷漠。他看到，法律不理会杀人犯和卖淫妇的苦难，只顾普通地惩罚他们。

查良镛在东吴大学读过两年比较法，可能熟悉霍姆斯。但查良镛并不普通地谴责杀人犯。谢逊杀人如麻，却跟好人约伯一样，充分向上帝提抗议。为达安宁，这头疯狮在佛前自认「牛屎谢逊」，接受霍姆斯式的无差别对待。

这种平等，相当于牛屎可以是谢逊，萧远山可以是慕容博。

相当于，「有」可以是「无」。

是与众生无关的纯思维。是平等忍受。

这条出路不是活路。金书人物没有活路。

江南有燕子、金鱼，那都是很好很好的，可是我偏偏不喜欢。

面对苦难，要大面积自杀，要大规模退出江湖。

自杀的名单有多长？仅「倚天屠龙记」一书，就有谢逊（中止）、张翠山（既遂）、殷素素（既遂）、王难姑（未遂）、殷野王夫人（既遂）、阳夫人（既遂）、阳顶天（未遂）、郭靖（既遂）、黄蓉（既遂）、灭绝师太（既遂）、赵敏（未遂）、周芷若（未遂）、宋远桥（未遂）。动念的还有张三丰、殷离、成昆、张无忌、杨不悔。

阅遍金书，就连白鸟都自杀了。

退出江湖的太多了！惫懒如韦小宝，也呆坐钓鱼岛作沉思状，也退出江湖。

一如创作者那回退出。

无忌的、不悔的，只有自我放弃这条出路，如果这是出路的话。

「拉撒路出来！」

与霍姆斯不同，陀氏讨论杀人犯的出路问题。

「罪与罚」里写，残烛已经快燃完了，暗淡地照着一个人杀人犯和一个卖淫妇，他们奇怪地在一块儿念这本不朽的书。「岳麟的译本，上海译文， 2006，页283」

原来还有这种得救的方法。一个叫做拉撒路的，听见神子的招呼，扯掉裹尸布，推开墓门，自己走了出来。

神子不常见，长老常见。陀氏在思考，长老既是神的传话人，又有家长权，具有两重属性，这怕是俄罗斯特色。

可能正因如此，佐西马长老就有铺路架桥的力量，解放杀人犯的力量。

这不奇怪么？梅因说，希腊式神学西进罗马时，拉丁语部为其变换了罗马法的氛围，一个法锁的氛围。

照他的话，原罪的救赎也是解开法锁。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功课要做。

人要有能力签署赎罪契约，先要从家长权里解放出来。不得解放，怕是握不稳签字笔。

难怪神子说，「因为我来，是叫人与父亲生疏，女儿与母亲生疏，媳妇与婆婆生疏。」

神子与长老的关系，就是屠龙刀与倚天剑的关系，一个争锋的关系。

所以神子又说，「人到我这里来，若不爱我胜过爱自己的父母、妻子、儿女、兄弟、姊妹和自己的性命，就不能做我的门徒。」

陀氏的思考，就有了很大的价值。他无意中可能启发我们，神子远途走来，在俄罗斯已然力衰，只好与长老共治，更无力穿越俄罗斯，为中原剑客斩断枷锁。

仿佛中原六大派西路行军，浇不灭魔教的邪火。

半神们和半魔们，全部沦陷于七种苦难---其实是八种，第八种是令狐冲被强权践踏的痛苦。

另文写过，这些苦难，不是异端的神所降下，而全是长老种下。让木婉清和段誉求不得的，不是命运的决定，而是家神的决定。

「神仙？妖怪？谢谢。」

长老创造半神半魔，所以他们没有出路。反过来说，半神半魔没有出路，因为他们由长老创造。

金书人物除了爱自杀，和爱退出江湖，还有一个共性，那就是，他们登场时，生物学上的父母快要死了，或者已经死了。没有这个设定，就更没有机会彷徨。

查良镛有机会在香江边彷徨一世，退出又进来，进来又退出，到尘满面，到鬓如霜，这跟他父亲早被枪决，没有关系吗？

弑父是艰难的，所以查良镛代为出手，好让金书人物轻装上阵，去下一个关口。可杀死长老更艰难。跟他们狭路相逢的，有各路长老。

死了南希仁，还有柯镇恶。

死了岳不群，还有任我行。

死了陈近南，还有小玄子。

死了汪剑通，还有徐长老，还有段正淳，还有耶律基。

这就好像使用逻辑三段论往前无限推导，总能发现一群长老，而总不能推导出耶和华、一元的自然神，或自由女神。

这真让人疯魔，把玉面孟尝和峨嵋掌门活活逼成另一对铜尸铁尸。

赶回伊甸园

最后一部金书中，半神们和半魔们已经停下彷徨的脚步，任由苦难制造者主宰。火炮轰来，神龙岛可怜焦土。火炮又轰来，各路反清人士惶惶如惊弓之鸟。

神拳无敌归辛树，为清兵甲刺杀。一剑无血冯锡范，为清兵乙痛打。

冷兵器时代，尚有机会变形为半神或半魔。待到长老掌握核心科技，只好变形为甲虫。

马春花的亲夫徐铮，一生颠沛流离，临了死于非命。问他有何遗言，他呐呐回说，没有。

「无」就是「有」。谢逊就是金毛狮子。

甲虫与狮子，就是亚当夏娃吃苹果之前的模样。

你看他们放声欢笑。

你看他们步履轻盈。

你看他们不穿衣服。

电影《黑社会2：以和为贵》剧照

香江之畔，良镛长眠，而钱塘江的潮水，扑面而来！

郭二靖  法说金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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